兔子怎么看都可爱。尤其是小白兔,尤其在唇吻翕张、急急咀嚼的时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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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一个“兔唇”的特指把美好的印象击碎了。这唇与人有关,属出生缺陷先天畸形,俗称缺嘴、豁嘴,发生概率竟达千分之一。当年,邻村有一老姑娘,脸上留有巴掌大的朱砂胎记,终身未嫁。忽一年,领养了一个小女孩,小女孩天真烂漫,忽一笑,上唇猩红如谷开裂,吓得我们立时变色。“兔唇”这一概念就这样钻入年少的头脑,妖魔化。
回到童年,回到乡间,我的眼前就有一窝白兔。那是我亲手喂养的,不为观赏,而为剪兔毛。这兔系长毛白兔,类似于长毛犬,但其天职是贡献长毛,不断地,一茬一茬地。这是孩子们的“自留地”,卖了兔毛,就有了买零食吃的零花钱。吃兔肉,欢快。
兔交配在夜间,产崽在地下,你一走近,它就溜个没踪影。这不是它生性的狡黠,而是它天性的胆怯。兔的生长真快,就像树枝迎风招展。过不了几个月,小兔长成,肉食可望。
牺牲者多为灰毛兔,那种兔,毛短,唇吻短,尾巴特短。一窝七八只,只只都是好样的——吃的是草、长的是肉。灰毛兔的灰,当年要算“灰溜溜”,现在看来则极富品位,当仁不让属“时尚灰”。可惜,资源奇缺的年代,审美次要。灰兔唯一的贡献就是长大,产崽。雄兔则被摔死,去毛,煮了偷偷吃、美美吃。兔肉嫩白,鲜美,几乎找不到赘肉——也许仅有的脂肪已被星空下的热情消耗殆尽?
兔肉切成丁,爆炒,加蒜,加大把大把红椒,干锅明亮,就一个“爽”字;嫩骨一咬,跟一个“脆”字。苏帮菜肴中,红烧兔肉,为家常菜,当年普遍,现在不屑了。另外,烤兔肉也有特色,只是用电炉整烤的兔肉,格式化,谈不上“兔”味,就一个“肉”感。倒是川滇小摊上的酱兔头,保持着草根风格,面目狰狞而滋味雄劲,宜街头下酒。
兔子的生存力极强。如果环境许可,野火烧不尽,野兔也逮不尽。四川阆中,被称为风水宝地。我在靠山面水的“山庄”住过几天,发现野兔竟似主人,闲庭信步,不时与你邂逅。这些野兔可能住惯了庄园,很绅士淑女,吃起草叶来无声无息,不紧不慢,像在品鉴,又像在谈情说爱。
兔子的繁殖很有意思。与狗与猫一比较,兔子显然尔雅——淫而不乱,懂得避讳。狗当道就真枪实战,猫鬼哭狼嚎般叫春,兔则“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”。草丛里做爱,草皮下挖洞。花不开则已,一开则绿叶成荫子满枝。我家长年养兔,一公一母,兔笼就安置在猪舍。小学校离家不远,隔一二条田埂,课间操开溜,有时还能顺手扯把草喂兔。仿佛总是在某个早晨,在没有特别预兆中,笼子底下露出了一个圆洞,洞口怯生生探出一个棉花球一样的小脑袋。惊喜来得太快,以致我们理不清前因后果,只顾加倍割草,一个劲地犒劳兔爸兔妈。一只只小兔子就是一朵朵雪绒花、一个个跳跃的音符,排成一行或围作一圈,都是那样的洁白无瑕、赏心悦目。哪是雄哪是雌,分不清,也用不着分清,都可爱,都可爱到极点,恨不能一个个一只只,用手捧,用脸颊亲。小兔们转动着红宝石一般的眼珠,逗号式的尾巴跟着上扬,它们不解,害羞了,害怕了,一蹦一跳,钻入地道——恰似一线水银顷刻沉潜。若干年后,上初中,读到《木兰辞》:“雄兔脚扑朔,雌兔眼迷离,双兔傍地走,安能辨我是雄雌?”步入青春期门槛的我,似有所悟。
长毛兔饲养到八十年代,改革开放了。家庭副业、乡镇企业勃兴。有一张照片,极亲切。那是我在征编地方史料时见到的,照片上一位老人站在农家庭院中,笑容满面,怀中抱着一只胖乎乎的长毛大白兔。农家在东太湖畔“江村”,老人就是大名鼎鼎的社会学家费老费孝通,照片摄于1985年。
2023农历癸卯兔年,虚龄百岁的老顽童黄永玉画了只蓝兔子(邮票设计),令人费猜度。经历三年疫情,往事仿佛如烟,而现实还要面对。这兔子是蓝精灵,想来大师构图时依然叼着那只烟斗,烟雾缥缈中神遇。是年六月,仙逝,不带走一片云彩。
十二生肖中,兔对应十二地支中的卯,跻身虎龙间,也算高攀了。“嫦娥应悔偷灵药,碧海青天夜夜心。”神话中,玉兔玲珑,居蟾宫,难免清寒寂寥。倒是童话温情,小兔子张开双臂,扑扇想象的翅膀,一个劲地对妈妈说(也要妈妈对自己说)“猜猜我有多爱你”。
月光皎洁,时光飞逝。“小兔子乖乖,把门儿开开……”,亲切的儿歌,犹在耳边。不远的将来,这歌我得唱给女儿的儿女们听了。是回答“不开不开就不开”,还是回应“就开就开我就开”?留一份猜想,就储存一份梦想。
(凌子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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